2016年3月12日 星期六

基隆潮境│崁仔頂,奇幻市場

夜來,雨滴聲隨著查勞巴西瓦里唱著「日出東方」,心裡卻無法抑制剛才的悸動。

事情是這樣的,凌晨二點,他陪我醒來,剛睡又必須起床總會迷糊,我們慌亂的整裝,穿上雨鞋,披上外套式的防水衣,隨便洗把臉,惺忪而匆匆離開旅館。

旅館外,一片漆黑,濕潤的氣味隨風飄搖在信一路,鹹鹹海潮隨著夜茫充滿胸口,行進中,不出一語,兩人身影在水銀路燈下變成一長一短的斜長線,明明是夏天,氣溫好低,凍得臉頰像張僵硬的印度烤餅,走過美猴橋,十二生肖石像清晨看來十分嚴峻,好像守護著城池的士兵。 隨他的腳步,經過靠近中一路的海港,黝黑海洋上水沈沈地盪著,平靜水湖沒有聲音呀!轉向仁愛市場處,基隆媽廟旁,孝一路這裡叫做崁仔頂,是清晨的漁市場。


這個傳說於清國時代就已存在的漁市因海口地緣之故,形成市集之處,過去此處是河畔上方,「崁」是閩南方言。指山崖、山谷的意思。「崁頂」指山崖之上,在地人告訴我「崁仔頂」之名由此而來。

此時,尚未三點,天是深黑,道路卻格外明亮,屬於台灣夜市圖騰的500燭光的黃色燈泡行列兩側,星點如廟宇的光明燈,柏油路面濺滿潮水,腥羶味被攤開,叫賣聲如蜂炮四竄,從事漁貨買賣的盤商、魚販、廚師聚攏,這裡是漁獲販售的現場,我們被擠壓在數百個人群中,載滿儲藏用碎冰塊的發財車從身上擦身而來,拼命弓起身體推出行距,帶著逼迫的咒罵聲離去,又一台板車接龍而來,人牆像魚群讓出一條弧道,車走了,人潮又聚攏,魚市看似雜亂的規律兜攏在崁仔頂。

在這裡,售貨通常是這樣進行的。負責叫價的人稱為「糶手」,他們取出一籃已撿魚分簍,用塑膠籃裝的漁獲,放在觀眾眼前,出聲喝賣,以一個價格喊價,重複的喊著相同數字,不同的聲調可聽出誘惑出價人的精神,若無人回應,則稍往下調降,此時,若有客戶出手就算下定,整貨者立即將那一籃漁獲裝入塑膠袋秤重收費,便成交。

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名身穿湛藍色polo衫,剃平頭嘴上兩撇小鬍子,年約五十歲的「糶手」伸出右手比出六字,以丹田喊著:「百六!」停頓了會。

「百六!」「百六!」「百六!」

他的眼前圍了七八個餐廳老手,緊閉嘴唇,死盯著那籃發光油潤的小白鯧,嚼著檳榔的光頭老手伸手摸了漁獲,翻了翻,「百六!」「百六!」「百六!」「百六!」「百六!」「百六!」糶手聲音趨緩,拿出塑膠袋,光頭採購推推眼鏡,沈默不語,有些猶豫,「糶手」順勢兩手握住塑膠籃,用力一翻,肥胖的魚兒在空中回轉了一圈,眾人心揪著,嘴仍不放,小鬍子左手搔搔耳根後,選中那個死緊的眼神。右手比出六,平心靜氣地說:「百六....」並招搖了另一個選購對手。說時遲那時快,他話鋒一轉、脫口一說:「阿一百五十五,阿一百五十五五、五十五五、五十五五、阿一百五十五!」身體、手勢隨聲調大肆擺動,眼神盯著神經豎起來的買家,一回頭對左側人說:「你不要吼!」

轉身又向右:「阿一百五十五!」

光頭男點頭。「糶手」掏出塑膠袋將魚傾入,三十秒完成交易。站在一旁手拿單子計價的青年與光頭男結算算這筆帳。而其他也想買的選手眼神流露失落。

這是一場神經拉鋸戰,萬眾矚目、屏氣凝神之間,賽事上演。他的策略是這樣: 計謀之始,是要人知道你的下一步,然後小心預測買家以後的每一步。當人們還在盤還討價還價時,他卻已深謀遠慮抓住時機。

分分爾虞我詐,誰知其心? 「糶手」的意義,不緬懷過去的精彩,是面對未知的挑戰。 遇難時會往後退,得逞時就向前走,他面對每個人的開始,都在精算之內,魚市裡沒野心、缺決心而苟且的無能之輩是無法成為糶手的。

這也是「武市」,台灣話中的武市是指經營者須主動出擊開發客戶的批發生意,通常較重視主動作市場開發,能在短時間洞察人意時,有能耐做到溝通遊說與洽談敏感度,同夜市叫賣吆喝的攤販,主動、游移、流動,略帶侵略性的性情,並具挑戰市場的氣場。

被海水濕潤的道路,魚行擺滿一籃籃逐漸化冰的魚蝦蛤透抽,白色保麗龍箱的冰凍水傾倒路面,集魚燈睜大眼睛明亮著,漆黑中擦身而過的滑溜黏液,東、西、南、北此起彼落的叫賣重疊,強烈的昭告世間氣力,狹窄的街道紊亂進出運送魚貨的電動三輪車,互不相讓,搶時的氣息光明正大的張揚在人間,我們是貪婪的獵食行動者。

凌晨五點,忍受腥味的身軀,慢慢走出那光明,再經過逐漸發出晨光的港口,剛才那像股暗潮洶湧,經過了自己,黑空渲染上薄霧,車流聲慢慢地鳴起,市場裡導出的暖流卻恬恬靜靜埋入心裡,我彷彿經歷了一場獨一無二的華麗冒險,那是正港台灣市集的草根活力,而我們來自那裏。


2016/3/13.台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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